白鹇宁了

择偶标准:虎杖悠仁

【敖吒|饼渣】藏心(二)

*藏心(二)新修版上线!增加了剧情让全文逻辑更加贯通一点。

*日常 @霜序 和 @咸鱼 小朋友。


藏心(二)

天将亮未亮,山间还是一片冥杳。

一行送亲的队伍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道上。最前面的檐从人抬着一小轿,晃晃荡荡地走着,后面跟着几个乐人,本该敲锣的不敲锣,吹唢呐的也不吹唢呐。一行人的表情凝重,嘴唇紧抿,脚下轻缓,一路走过来竟是半点声响也无。

轿中的新娘不自觉抓紧了膝上的红裙,盖头下的一张脸惨白。轿外的吹打乐一停他就知道他们到哪了。

传闻此处山间住着一位神明,喜清净,平日里不许外人进山,否则就要恼怒,给人降下灾祸。

但是他们一行人去给河伯送亲,不得不借道山间。为了不惊扰山神,他们在走进这座山之前就停了所有的乐声。

只要出了这座山,就到达送亲的目的地——汶水。

 

感觉到轿子一落,听到轿外响起一声“新娘下轿!”,轿中的人浑身一颤,胸口钝痛,指甲忍不住深扣进掌心。他想要起身,却发觉双腿软绵无力,动也动不了。轿外的人许是等得不耐烦了,大手一伸,掀开轿帘,把里面的人一把拽了出来。

新娘突然被这么强行拉拽,加上双腿本就使不上劲,整个人踉跄着出了轿门,没走几步就狼狈地摔倒在地,红盖头落下些许,露出底下一张尚显青涩的脸来。

旁边的一位轿夫有些紧张地走上前,帮新娘将盖头重新盖好。这位中年的汉子犹豫了一会,手搭在新娘瘦削的肩膀上,低声问道:“吒娃子,你还好吗?”

听到这一声“吒娃子”,盖头下的新娘兀地鼻头一酸,但他还是咬着唇,强自镇定地爬起来,对那位轿夫道:“我没事,叔。你们继续吧。”

轿夫的浓眉紧紧拧在一块,他低头看着新娘裙摆上粗劣的绣花,嘴唇翕动了几下,一声“对不起”沉重得宛若叹息。

盖头下没有回应,似乎是没有听到。

其他的人已经在水边将芦苇编制成舟,就等着新娘下水了。

汶水上堆着一层白茫茫的晨雾,空气冰冷又潮湿。新娘由原先的那个轿夫引着,慢慢走到水边,提起裙摆脚一抬,人就上那芦苇做的小舟,然后坐下。

“起!”

众人合力将那松散的芦苇舟推到水里,让它载着新娘顺流而去。不出十里,芦苇就会散开,新娘也将没进汶水。

那时候,河伯也就娶到了他的新娘了。

那名中年的轿夫看着新娘挺肩直背坐在舟上,身下的红裙散开,几乎铺满了整个小舟。船渐行渐远,乳白的雾气将新娘的背影一层一层遮掩,直到最后一点红色也消失在悲凉的浓雾里。

轿夫忍不住抹了一把脸,竟是满手的泪。同伴们见他如此,纷纷上前来安慰:“知道村里就你跟吒娃子亲厚些,亲眼看着他走心里肯定不好受。不过你也别太难过,毕竟这次是吒娃子自己愿意的。”

“汶水泛滥不是一天两天了,村子都快被淹没了。村长说这次必须得让河伯娶上亲,不然大伙都没活路。吒娃子这次挺身而出,是村里的英雄,咱们全都记得他的恩德!”

“对,回头这河伯不发怒了,洪水不发了,我们全村给他修个祠堂!”

轿夫不言语,背过身去,开始收拾东西。其他人见状,也止了话头,分头去拾掇物什,准备离开。

 

新娘乘着芦苇舟漂浮了许久,突然觉得不对,自己一把扯了红盖头向四处张望。水面浩渺,雾锁重重。芦苇编制的小舟遇水则散,为什么他到现在还安然无恙?红衣的新娘茫然了。

而且,自己这是在哪里呢?

雾后隐隐显现出青黑的山色,芦苇舟溯汶水而上,漂回了据说有神明居住的山间。最后,小舟稳稳当当停在了一处岸边。

身后是迷远汶水,已至绝境;眼前是山间雾霭林深,未知危险。新娘略思索了一番,还是提裙上了岸,往山林的方向走去。

忽而林雾中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来,五指修长,骨节分明。那手在迷雾中准确中抓住新娘的手腕,用力一拽,红衣新娘的身影就隐入雾中,

新娘觉得自己的盖头好像被什么吹走了,眼前骤然闪过无数的场景,但又好像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水。一道白光在视野中炸开,新娘有些不适地闭了眼。再睁开时,却觉得呼吸都要停止。

眉眼温润的男子站在他的身前,垂首将手上的红盖头小心地展开,然后温柔地搭在他的头上,金色的流苏在新娘的眼前晃动,男人唇角缱绻的笑意在眼底不断闪现,直教人目眩神晕。

新娘被男人看得面上一热,自己将盖头扯下,阻隔对面视线的同时,也将突来的害羞和悸动一并掩饰。

“呵——”男人忍俊不禁。

红盖头被人掀开,男人的眉眼里揉着春日和风,含着温软细雨,他款款道:“我有这么可怕?吓得你都不敢看我。”

“你怎么不可怕?”新娘在心里道:“我一看你心就怦怦直跳,脑子一团浆糊。你一笑我就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。我怎么敢再多看你一眼?”

最后新娘面色发红,眼睛不自然地朝一边瞥,嘴上却老老实实道:“你不可怕,你——长得还挺好看。”

男人莞尔,稍稍朝后退了些许,等到新娘抬起头看过来的时候,他才道:“我叫敖丙,是汶水的水神,刚上任不久。你呢?”

“我、我叫李哪吒,是山下村子里的。”新娘听到他的名字着实愣了一会,后来才犹犹豫豫报出了自己的名字。 

他出身的村子贫瘠,但信仰却是虔诚。只要是个神,村里都会有专门的供奉。不管这神司掌为何,无论有用没用,村民都愿意拜一拜,聊以慰藉。哪吒是从来不信这些的,在披上嫁衣的时候,他就知道自己最后会溺水而亡。

他从来没想过河伯是真得存在的,也从来没想过,水神是这般得——萧疏俊朗,乱人心曲。

 

敖丙颔首,刚想说些什么,却看到哪吒咬着唇一脸的纠结,红眸里满是复杂的情绪。

“咳,敖丙。你刚掀了我的盖头,接下来我们是不是——要洞房了啊?”

“……???!”

 

敖丙看着比自己矮了足足一个头的哪吒,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。现在的人间,小孩子都这么早熟的吗?结婚太早弊端很多,比如不利于优生优育……自己要不要跟天帝报备一下整顿整顿人间的这种风气?

 

在听哪吒讲完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之后,敖丙终于平复了心情。

“汶水在我之前是没有河伯的,就算有,也不可能以娶亲的名义让村民献祭年轻的男女。”敖丙跟哪吒解释道:“所谓的河伯娶亲根本不能阻止汶水泛滥,这一切都只是村民的臆想而已。人祭违背天常,罔顾人伦,还会给冥界带来不必要的负担。三界早就明令禁止这类事情的发生了。”

“我刚来汶水,就发现河底聚集着大量的冤魂怨鬼,他们都是之前被村民献给河伯的人祭。因为不得好死,死后灵魂也不能入轮回,所以异常痛苦。汶水最近几年泛滥的次数更甚以往,都是这些水鬼怨毒,欲报复村民所致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哪吒托着腮听完,叹了口气:“原来村里发大水是——自作孽啊,那真是没办法了。”

“有办法的。”敖丙温声道:“我已经将汶水的冤魂尽数送往轮回台了,今后我作为汶水水神,也会庇护一方的安宁,人祭就不再被需要了。只是你们村中的村民,生前造下的因,自然会在死后得果。善恶有报,因果轮回而已。”

哪吒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他对于那个村子并没有归属感,除了对他有着善意的大叔,他谁都不关心,因而内心并没有感觉。

他只是在发愁,愁他未来的出路。本以为这次他能死个干净,一了百了。不曾想中途冒出来一个良善的水神,在最后关头将他拉了回来。

但他对敖丙却一点也怨恨不起来。

敖丙偏头去看哪吒,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郁闷。他想了想,道:“我原本是想把你直接送回村子的,但是又听得他们说你是自愿来献祭的。我猜当中应该有什么隐情,你——能和我讲讲吗?”

“也没什么。”哪吒闷闷的,将头上的盖头取下,放在手里叠了又叠。“我自小就没了爹娘,全靠大叔一家救济才能活下来。汶水发了好几次大水,村里田都被淹了,收成不好。大叔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,大叔家的娘子说不想再给外人送白饭了……正好村长说要给河伯娶亲,需要一个模样周正年轻点的人。”

“我想了想,觉得自己又没什么亲人,无牵无挂的,活着也是别人的累赘,不如死了。被献给河伯,一条贱命也算有了点用处。”

“所以你——无处可去?”

“我现在在村民那就是个死人了吧,回去了他们也不会待见我的。看来我以后只能四处流浪了。”

“流浪的日子很苦的,你还只是个孩子,肯定受不了。”敖丙微微侧过头思考了一会,突然笑道:“不如,你留下来,待在我身边?”

哪吒瞪大了眼睛,看了敖丙半晌,不确定地问道:“你认真的?我只是一个凡人……”

敖丙轻点了点哪吒的眉心,如玉的面庞好似要融化在曦光里:“当然,只要你愿意。”

 

哪吒于是在敖丙身边留下来。

他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,以前在村里特别桀骜,喜好打架,眼神凶狠,身上经常带着青紫的伤痕。但那只是他竖起的用来保护自己的刺,毕竟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,在与世隔绝的村里生活,总要受些明里暗里的白眼和嘲讽,闲话永远不会停,恶意也不会自己消退。

哪吒的心思其实玲珑通透,他过早地感受到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,总是会被迫地成长。大叔于他有恩,他就默默记着,农忙时去大叔家里帮忙,冬天去河上砸冰,钓到鱼了就送到大叔家里去,平时设的陷阱捉到的小兽,第二天早上就会出现在大叔的门口。捉来的野味他本可以自己处理吃掉,但是他喜欢去大叔家里吃饭,因为一群人围坐在桌上,饭菜的热气氤氲,会让他有种家的错觉。

敖丙收留了他,也于他有恩,但是哪吒不知道自己一介凡人,到底能为身为神仙的敖丙做些什么。于是他只能尽量地乖巧沉默,待在敖丙的身边,不给他惹什么麻烦。敖丙先时忙着处理事务,并未留心,后来才慢慢觉出身边的小孩实在太过安静和谨慎。

敖丙招手让哪吒过来,坐在他身边。等到哪吒低眉顺眼正正经经坐下,敖丙突然一手揽过哪吒,另一只手捏了捏哪吒脸颊:“平日里怎么不多笑笑?板着脸不辛苦?”

哪吒在他的怀里,身子僵硬得像块石头。“你喜欢我笑?”他抬头问敖丙。

“我喜欢,你便要强迫着自己每天笑脸迎人么?虽然这样显得哪吒特别在乎我……”敖丙状似苦恼道:“但是我也很在乎哪吒,不希望哪吒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呢,你说该怎么办呢?”

哪吒的脸微红,辩解道:“我没有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干什么……”只要、只要是让你欢喜的事,我都愿意去做。

“唔……”敖丙垂眸,决定换一个思路:“我把哪吒留在身边,自然希望哪吒你能快乐。而一个人快乐的前提,就是真实。不用顾忌我,哪吒。照着最真实的样子,在我身边快快乐乐的好不好?”

 

哪吒没有说话,敖丙也没有催他,只是等待着。在这样无声的时间刻度里,每一秒都在权衡,都在分裂和对峙,每一秒都如此漫长。

终于,敖丙感觉到那副温热的骨架稍显纤细的躯体慢慢靠了过来,哪吒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自己的怀里,似乎很是依赖地蹭了蹭,然后不动了。

哪吒毕竟是个孩子。从小饱受冷落,吃尽苦头,但是内心还是希望有一个能依靠,给予自己温暖,能让自己安然入眠的存在的吧。

他之前还不能将敖丙视作这样的存在,但是现在,他愿意信任他。

敖丙于是收拢双手,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,手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肩背。他低头轻轻吻过哪吒的发旋,恍惚想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,触碰到如此温暖之物。

必然珍之爱之,是掌中宝,是眼里星。

 

敖丙又要出门办事了,往常哪吒都会等在门边,安静地目送他离开。但是这次,哪吒踟蹰了一会,终于鼓起勇气对敖丙说道:“那个敖丙,你能不能……”敖丙回头看他,哪吒微微低头,耳尖上漫上一层绯色。

“你这次能不能早点回来啊。”你迟迟不归,我会有点点想念。

哪吒有未竟之语,但是敖丙像是同他心有灵犀一般,瞬间懂得了他的言外之意。敖丙笑着,轻抚哪吒的发顶,道了一声“好”。哪吒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温柔,一时有些手足无措,最后只好讷讷道:“那晚间我提着灯在这里等你。你看到灯,就知道回到家了。”

一个“家”的字眼,让敖丙的心骤然柔软,他用力地捏了捏哪吒的手心,像是在下一个郑重的承诺,他说:“好。”

从此,有灯,有你的地方,就是我的归途。

 

敖丙从外面回来,经常给哪吒带些小孩子的玩意,纸鸢陀螺九连环,风车画册孔明锁。哪吒每次都很珍重地将这些东西收起来,但敖丙却从来没有见他拿出来玩过。“你不喜欢这些东西?”他问道。哪吒下意识地摇头,又点点头,道:“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,还有两三年我就要十八了。但是是你送给我的东西,我舍不得扔。”

“那你想要什么呢?”

哪吒似是想到了什么,眼神一黯。敖丙原是要等他说些什么,但是什么也没有等到。

 

日子不温不火地过去。汶水的第一任水神和一个人类的孩子,在这雾霭烟横的山间,慢悠悠地消磨过人间的几载春秋。

哪吒的十八岁生辰快到了,敖丙很早就开始准备生辰礼。他从东海的海底取来世间最璀璨的一颗珍珠,向天界高贵的凤凰讨要了它最美艳的一支尾翎,他去冥界的黄泉路边采摘了一朵血色曼珠沙华,又偷偷跑去三界之外神秘的黑市买下罕见的赤水金。最后他辗转去往人间,找到了江南最负盛名的匠人,请他用这些天材地宝制作出一串精美绝伦的手链。

他出的报酬丰厚,匠人很是爽快地应允了。他又说寻找这些材料已经花费了不少的时日,但是这串手链未来主人的生辰,却是将近了。匠人于是停了手头上其他的工作,专心为他打造手链。

敖丙就在匠人这里住下,每天都要亲自盯着手链的工期。匠人倒是毫不在意,有时候活做累了,就要和敖丙闲谈几句,再喝一碗粗茶,抽几口烟,权当做休憩。敖丙不知不觉地,就同他说了很多事。

最后手链快完工的时候,匠人突然问他,要不要在手链上挂上一颗相思子。他还说,江南这边有一样东西叫同心链,月老的红绳串上相思子,恋人之间彼此赠送,就能心意相通,长相厮守。

敖丙有些尴尬,对匠人说:“我的这串手链,并非赠予情人。”匠人眯着眼,手里的烟斗在桌案上敲了敲:“我活了这么多年,看得比你明白!”

相思子最后还是没有挂上去,敖丙拿了手链的成品,匆匆地离开了江南。

但是等到他赶回汶水的时候,那个会在那里点一盏细雪红梅灯,等他回家的人,却是不在了。

 

哪吒有一个必须拼命隐藏住的秘密。

他是个天生短命的,幼时村里来过一个据说神通广大的老道士,他一见自己,就长吁短叹,说:“你这个小孩儿从娘胎里带出来怪病,活不过十八岁。”随后那道士拈着胡须,掐指算道:“不过……也是天命。百年过后,魔丸复临,战神归位!”

他听不懂老道士的话,一开始也是不信的,直到有天晚上,他从一阵灼烧的痛意中的醒来,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臂,脚腕上显现出刺目的蜿蜒的红纹,巨大的恐惧攫住他,人生第一次,他为自己生来的不幸和苦难在黑夜中嚎啕大哭。

他想,自己可能真得连蝼蚁都不如,蝼蚁尚且偷生,但是他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。

 

这样的感觉,在遇到敖丙之后,没有丝毫的减弱,反而愈发强烈。

就好像深陷泥沼还要仰望天上明月,一身污浊还向往着白衣胜雪。哪吒从来都背负着重重枷锁,生是一重,不远的死是一重;别人的恶意是一重,善也是一重,而爱上敖丙这件事,是他孱弱的生命承受不起的重量。

敖丙说:“你想要什么,不想要什么,一定要表达出来,让我知道。”

“我当然有想要的东西,”哪吒在心里默默道:“但是我知道此生已是不可得。”

 

其实他有过那么一次机会,能将水里的明月打捞出来。

哪吒的病瞒不过敖丙的。不说敖丙为仙身,感官比凡人敏锐不知多少倍,就是在与哪吒的朝夕相处中,敖丙稍稍留意,就能发现许多不对劲之处。

终于在一天清晨,敖丙备好早点,等了半天也不见哪吒现身。于是他前往哪吒的房间查看,却看到哪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。

哪吒面上的红纹还未来得及消褪,颜色艳丽,刺目惊心。

敖丙的手不自觉颤了颤,他缓缓俯下身去,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哪吒的面颊。一想到他可能会失去哪吒,恐惧和疼痛就充斥了他的心。

在这一刻,敖丙终于意识到,凡人的生命,是多么脆弱和短暂。

 

哪吒醒来的时候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守在床边的敖丙。可是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敖丙了,哪吒绝望地闭上眼,好假装自己从来没醒过。

“醒了?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敖丙温暖的指腹摩挲过哪吒的额头,然后用指尖轻点了点哪吒的眼下,带着些许怅惘。

哪吒知道没办法装下去了,只好起身,忐忑不安地看着敖丙:“你……都知道了?”

敖丙点头。

“那你……准备怎么办?”天知道哪吒问出这句话花了多大的勇气。

敖丙默然,然后叹了一口气。哪吒的心顿时提起来,他听敖丙道:“哪吒,你愿不愿意同我结契?我的法力分你,寿命也分你,以后我们生死与共,不再分离。”

生死与共,不再分离。这听起来是情人间最牢不可破的誓言了。哪吒不是没有想象过他和敖丙的花前月下,海誓山盟,但是他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。

即使敖丙真得说出了这样的话,哪吒也是痛苦而又清醒地意识到,敖丙可能不明白结契的真正含义。

于是他问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敖丙很自然地回道:“你的身体,撑不住了。关于你的病,我找不到医治的法子,思来想去,只有这个方法,或许能保住你的命。”

果然,哪吒苦笑,他就知道。

眼前的这位,是一位神啊,心地良善,慈悲为本,对所有的事物都能温柔以待,对众生的苦难都能饱含悲悯。他没什么特殊的,只是敖丙救助的对象之一而已,比起外面那些受到水神庇佑和泽被的百姓和土地,他只是在最落魄的时候,恰好遇到了这位大善人,也恰好被他带在身边,离他近了点而已。

所有的绮念都是亵渎,所有的触动都是错觉,所有的除了虔诚之外的态度都是痴心妄想。

 

“敖丙,你喜欢我吗?”哪吒看起来要哭了。

敖丙心中一紧,以为他又想到了什么伤心事,连忙宽慰他道:“喜欢的。”

“那你,喜欢汶水吗?”“喜欢的。”

“喜欢山间的雾霭,天上的云吗?”“……喜欢的。”

“春花秋月,夏阳冬雪,喜欢吗?”“也喜……哪吒?”

哪吒红着眼看他,质问他,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:“敖丙,你对我的喜欢,和对万物,对众生的喜欢,有什么不同吗?!”

从来没有人问过敖丙这个问题,他一下子就被打个措手不及。

他应该拥有的喜欢,难道不是只有一种吗?是博爱,是悲悯,是无差别无等级的喜欢。

这是老师教给他的,而他相信他的老师不会出错。

敖丙逐渐冷静下来,他有些歉意地看着哪吒,道:“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,哪吒。”

原来如此。最多情的神仙,是最薄情的人。

“我不会同你结契的,敖丙。”哪吒拒绝得很干脆:“让我作为一个人活下去吧。生老病死,是人的不完满之处,但也是一个凡人的价值所在。”

趁他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自尊,在它们彻底破碎之前,悬崖勒马,及时补损吧。

敖丙看着重新钻回被窝闭目养神的哪吒,欲言又止。

罢了,现在哪吒不愿意,就不强迫了。之后再找机会劝劝他吧。

 

但是敖丙,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。

而哪吒,每天不再跟在敖丙身边,而是喜欢坐在汶水边,托着腮看着远处的群山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两人的同居生活表面上仍然和睦,但是压抑的氛围弥漫在他们之间,没有人觉到快乐。

 

哪吒的十八岁生辰将至,两个人都有各自的筹划不愿让彼此知晓。敖丙早早地启程去东海寻珠,留哪吒一人在山间看着他们的家。

这个时候,哪吒已经因为像是烈火席卷过全身的那种疼痛,彻夜不可眠。他清晨从床上虚弱地爬下来,揽镜自照,发现自己的眼下竟然生出了艳丽非常的繁复红纹。他的手一抖,铜镜摔在地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
哪吒最终决定离开,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体面地死去。他给敖丙留了一封书信。

“暗室逢灯,绝渡逢舟,死生之间遇你,已是我最大的幸运,从此我不再奢求什么。”

 

“你大概不知道,我们村里的人从来都很信仰神明。我也信,但是我从来不祈求神给我些什么。因为我觉得欠了神明的债,总是要还的。”

“一开始,人们因为受不了恶劣的生存环境而向神祈求生,后来,人们向神祈求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,再后来,人们向神祈求富埒王侯,高官厚禄,最后,人们说,我要成为神。你看,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尽的。我也是人,在有所得之后也会有所求,在遇到了你之后,我第一次有了向神明许愿的想法,但我所求的不多,我想下辈子,若给我足够长的时间,我必然要和你春秋相守,朝朝暮暮——从青丝走到白头。”

 

敖丙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着。薄薄一张信笺,几行字,每看一眼,他的心就空就一分。等到所有的幻想都湮灭,他终于意识到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哪吒不可能再回来了。就好像千万只箭镞穿胸而过,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。敖丙捂着胸口跪倒在地,眼里一片酸涩,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
这时候,他终于隐约意识到,他对哪吒的爱,和他对其他造物的爱,是多么地不同。

师父教导他,神的爱应该是广博的,没有区分的。他身为泽被一方水神,更应该利万物,爱众生。这样的爱容纳百川,和顺温柔,不会伤害到其他生灵,更不会伤害到他自己。

但是,面对另外一种爱,或许平日里毫无所觉,但是本质上是热烈的、滚烫的,像是要在心上腾开一团炽热的焰火一样的爱,他到底要怎么处理才好呢? 

敖丙解开系着小舟的船绳,乘着小舟顺着汶水而下。小舟没有船桨,随着水流四处飘荡。敖丙一身白衣,立在船头,吹起一支箫。箫音本该清幽典雅,可敖丙却吹的这只曲,却是柔肠百转,缠绵悱恻,沾染了红尘气。他再吹,宛转中渐渐带了几分悲凉,满腔缱绻爱恋无处可寄。明月高楼,人去楼空;山高水远,不知何处。

 

从清晨盘桓到黄昏,敖丙一无所获。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夜里行船,有一人却是从天而降,直直落到他的舟上。

敖丙立刻收箫回身,满是戒备。在看清来人时,心头一松,身子却是一僵。

“敖丙,你可真是……”这声音怎么听都有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,来人不是谁,正是敖丙的恩师——申公豹。

面对许久未见的师长,敖丙却没有什么叙旧的心情,只是恭顺地低头行礼。

申公豹看着他这副样子就生气,痛心疾首道:“当初让你来汶水这当水神是为了锻炼你,让你攒些经验多些阅历,日后去天界任职也有几分底气。现下天帝已经下了旨意,欲封你为华盖星君,去天界司施云布雨之职。这么好的前程,你却再三推诿不去,到底为何?!”

敖丙垂首,抚着别在腰间的箫,默然不语。

“啧,”申公豹眉毛倒竖,眼如铜铃,指着敖丙就骂道:“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?!为了一个人类,竟然如此荒唐行事。我当初怎么教你的,你都忘了吗?”

“师父谆谆教诲,我自然谨记于心。”敖丙又向申公豹行了一礼,沉声道:“只是师父,我真得放不下他。一日找不到他,我就一日不得心安。”

申公豹的眼角一抽。找找找,找你个头!人家早就死了魂归地府,你这一天天地逗留人间能找到才怪!

但是他会告诉徒儿怎么去找人家吗?肯定不会啊!

“也罢,看你确实为这事困扰良久。”申公豹一脸的高深莫测:“为师就为你指条明路。”

“冥府的三生石记录过往游魂前世今生。你想找的那人,若真得去了地府,那三生石上必然有关于他的记录。只是冥府的阎罗素来不喜神仙二族。你贸然进入,一般的阴差见你是仙身,大概不敢来过问,倒是冥府里有头有脸的几位人物,你最好要避开,免得他们给阎罗通风报信。记住,不管最后事成未成,你都要速速归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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